绘画构图的特点,与取景的方法,角度密切联系。在大多数中国画家的作品中,山水、花鸟基本上是分家的,是独立的画种;而在潘天寿的画上,山水、花鸟往往是融合在一起的,这在他解放后的作品中表现得特别明显。山水、花鸟画的融合,是与画家个人的爱好分不开的。他曾说过:“古人作山水,却少搭配山花野卉为点缀,盖因咫尺千里之远透视,不易配近景之花卉故也。予喜游山,尤爱看深山绝壑中山花野卉,乱草丛篁,高下欹斜,纵横历乱,其姿致之天然得势,其意趣之清奇纯雅,其品质之高华绝俗,非平时想象中得之。故迩年以来,多作近景山水,杂以山水野卉,乱草丛篮,使山水之意境合于个人情趣偏爱也。’他自己还说过,他的作品好像是短篇小说。这话说得很有意思,道出了他的山水、花鸟画的一个特点。短篇小说没有众多的人物和复杂的情节,只能采取白描的手法,抓住少数人物生活中某些典型性最强的行为、语言、场景、关系加以刻画和描写。潘天寿的绘画就有类似的情况,画家在画上或者只画极少的对象,或者是画对象的一个局部,以少胜多,从局部见全体。
《塘栖名种》只画两片叶子,三只枇杷,并不嫌少。《东望长城》一画,近景只有半个城门,加上远景的逶迤的山峦和山上隐约可见的女墙和烽火台,就把万里长城的雄伟气魄表现了出来。《灵岩涧一角》(1955年)一画,很难算得上是山水画,也很难算得上是花卉画,但也可说两者都是,是两者的结合。此画兼有山水、花卉画的意趣,《小龙漱下一角》(1963年)一画有类似情况。《之江远眺》(1954年),前景是近看的竹林一角,后景则是山水画的远景,前景后景融合无间。给人的印象最强烈的,还是江水。《记写雁荡山花》(1962年),《烟帆飞运图》(1958年),《雨霁》(1962年),《苍松》(1964年),《长春》(1961年)、《华光旦旦》(1964年)和《记写百丈岩古松》,都是山水、花鸟相融合的代表作。有的以山水为主,融入花卉,有的以花卉为主,用画山水之法画岩山,如《记写雁法山花》;这种作品,使花卉中见丘壑,在山岩溪谷中有野卉,使山川特别有风貌,在绘画中独辟蹊径,是中国山水、花鸟画中的一种新的创造。
新奇,壮阔,是潘天寿绘画作品构思构图的主要特点。据吴茀之先生评析,潘画不论画幅大小,都从高处、远处、大处和最新处立意,前面已经提及,潘画取景的方法和角度就与众不同。他把现实中别人不太注意的最美的一段截取下来,作为自己的构图的基础。再以《小龙湫下一角》为例,一般人画此景,都是直接画悬空直下的飞瀑,而潘先生只取湫下一角,通过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,表现自然环境的幽深静穆,创造出“空山无人,水流花放”的优美、新奇的意境。古画论有云:“景愈藏,境界愈大”(明唐志契《绘事微言》)。潘老深谙此理。他在《之江远眺》中把一丛竹林放在构图近处,加以具体描绘,而把要表现的主体——之江却放在远处,不着一笔,留出空白,由两岸数抹淡赭来烘托出日光映照的江面。加上江中用浓墨画成的点点片帆,黑白对比鲜明,增加了之江的壮阔气氛。
吴茀之先生还分析到,潘画的构图倾向于奇险一路,经常采用“造险”、“破险”的手法。常见潘老首先大胆写出一块巨型磐石,使之几乎填塞了整个画面,这种构图使人觉得画家已入险境,无法收拾,因为这样大的石头容易扼塞气势。这就是所谓“造险”,亦即画家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。但潘老却胸有成竹,提笔四顾,临见妙裁,在某些地方点缀一些山花野草或禽鸟虫畜,就转危为安,使画面上的物象的位置,关系不但平衡,而且获得与众不同的新奇意境。《庭院小景》可作为运用“造险”和“破险”手法的实例。画家先画一巨石作对称状,似乎很板,但在石上画一立猫,在石隙中点缀一些花草,就化刻板为神奇了。
对于画石的平面分割,潘老极为讲究,因平面分割是影响画画平衡和决定画面的形式感的基本因素之一。据研究家们分析,平面分割得均匀,各块面的差距较弱,往往给人以平易,轻松的感觉,宜于表现江南景色。千面分割得差距较大,对比较强,则往往给人以强烈、紧张、严肃、惊险的感觉。潘画的平面分割属于后一类型。如《雄视》(指画)一画,有一近似不等边三角形的巨石倒立在画幅中间偏右处,占据了相当大的面积,其余的物象或空白所占的面积,都无法与它相比。因此,这一巨石就给人以惊险、强大、威力无比的感觉;加上巨石上巍然屹立两只秃鹫,皆向不同方向虎视眈眈,“雄视”这一主题就被极为有力地揭示出来了。而《松鹰》(指画,1948年)一画,则是空白在画幅的地盘上占优势,这种平面分割,产生了空旷的感觉,这正是那只美丽银灰色的雄鹰所需要的自然环境。画面上构成物象的线条的组合关系,可以说是画面局部的面积分割,即布线。布线的原则对于潘天寿是很明确的:一是要与对象的形体相适应,二是要有疏密聚散,三是要尽量注意不互相平行,即要造成不等边三角形。这在《雁荡山花》(1963年)一画上看得最清楚。那些山花野草的枝叶的穿插,多么符合实际情况,又多么符合形式美的规律。
对画面四边,四角的安排,潘天寿也极为讲究。画家选取到画上的只是景物的一部分,甚至是一小部分,而这一部分又必须让人联想到画外的景物。画之四边、四角,与全幅之起承转合互相关联,与题款尤互相关联。因此对于四边四角的处理,是不能马虎的。且看《铁石帆运图》(1958年),一块巨石虎踞画幅左下方,石左有一石路隐约可见。这就与画外发生了联系,一棵古松,主干先向右倾斜,接着直向上方,虽部分树枝被折断、变干枯,但仍然郁郁苍苍,包含着无尽的生命力。松石之后仍是大山,中间未加皴,右上角露出天空,就不致使人感到闷塞。新安江被安排在画幅下部边缘上,江流由山石后流出,至右下角伸延至画外。整个透视使观者如置身于高山之顶,感到江水从远处而来,又流向另一个远方。江上片片白帆,造成运物的繁忙气氛。“无穷煤铁千山里,浩荡烟帆飞运来。”把江山描绘得多么壮阔! |